生命之流
終幕

雅樂響起,天界之門開啟,成列傾出的天人天女齊聲唱道:

「究竟有誰知曉那莫測的神意呀?」

「沒有人可以知道神聖的旨意。」

「我們只知曉悲愁與歡樂本為一體,生與死是彼此的雙生兄弟姊妹,呀,何必為這變化的無常,牽腸掛肚?不如跳得盡興!!」

不久,他們破涕為笑,又開始歡欣跳起天界舞蹈,天人高舉熊熊火炬,天女揮灑著花雨高唱,然後突然全都停了下來,往天界的華門望去。

一個雙手被繩索縛住的人,從天門高大的門檻步屢蹣跚地一階一階走下,那人的眼神渙散,容貌憔悴,正是盜取不死之甘露的聖侯加。

「啊,我身在那幽深的林園,還是聽得到各位友人美妙的歌聲。」他嘆道。

「看看那從前高貴的聖候加天人,今日卻落得如此落魄,造化弄人吶!」

眾天人天女個個露出憐憫之情,本想走過去安撫曾是親切友伴的聖侯加,但是又因為他所犯下的重罪而退回了原地。

「友人們!不用可憐我,我是犯下大錯的罪人。」

聖侯加面向觀眾跪下唱道,他雙膝緊貼遍灑花瓣的舞台,祭火的薰香撲鼻,看到了難以計數的廣大群眾擠滿了河畔,不論是王船裡的貴族,還是各階層的平頭百姓或苦行者,似乎都鴉雀無聲地,等待最後的結局到來。

但那是真正的結局嗎?聖侯加心裡浮現了問號。

哀淒的歌聲自下界的舞台升起,提醒桑博加自己還在戲中,不過此時此刻,他的腦海都是對最後終幕的質疑。

「我們的苦痛何時得以終結呀,那高高在上的神祉,是否願意傾聽我們塵世之人的哭訴?」凡人齊聲高唱。於是桑博加決定,不能忘了應有的演出,他接著唱:

「聽這塵世的悲音真是令人不忍呀,我心痛如刀割、我卑微的罪人呀,渺小的聖候加懇求至高的神祉,卡爾欽呀!求您俯聽這些在無常之中浮沈的人們心聲~!」

受罰的天人聖侯加跪著仰望那鑲嵌黑夜中的神之門聖座,幕帳的紗幕跟著漸強的海風而飄動不停,光影變幻紗幕後的聖座,讓他憶起了身處幻象中時所見的情景,那個曾經默許莫沙作為,又將其化為石像的崇高力量..。

「求您俯聽吶!」天人天女、塵世之人齊聲喊道,壯麗的樂音又響徹三界。

這時星象產生了變異,一個宛如巨大白色火球的熾亮閃光劃在高空,在眾多星辰的簇擁之下,身穿金黃的薄紗而來,底端紡綴紅絲,拋出了無限綿延的光帶,祂青金石藍般的長長髮絲,凌空揚起飛舞。

「是卡爾欽!至高的卡爾欽!祂聽到我們的心聲了~」人們歡呼。

漫長的神聖舞劇,終於在偉大時刻的到來響起了終幕的尾聲。


所有的人瘋狂湧進被卡爾欽大星照得金碧燦爛的鏡流,舞台上的演員和樂師等人也都衝了下去,連王船上的人也不例外,一同領受這股欣喜的激動。

那是一種結合喜悅與畏懼的超凡之美,獨留在舞台上的桑博加為之深深震撼,他黠黑的雙瞳映照出那絕世的景象,晶瑩的淚水自眼角潸然流下。卡爾欽劃過天際的軌跡,宛若一條橫亙星夜的長河,光芒萬丈,黑夜也化成了白晝。

「得救了!我們得救了呀!!」

人人歡呼的聲音迴盪鏡流河畔,而兩條輝煌無比的河流,一條在天上,一條在地上,交相輝映彼此的面貌。

綿綿的細雨降下,灑在位於鏡流的人們臉上、肩上,交錯織成一張金色的巨大雨網,遊移在天與地之間,眾人歡欣地雙手接下這些雨露,然後抹去久經受難容顏的塵埃,露出了靈魂得到新生的喜悅笑容。

「卡爾欽哪!我們敬愛的卡爾欽!」

桑博加仰望祂無法直視的尊容,解開綁住雙手的繩索,步下天界舞台,到處是隨意扔置的樂器跟道具,失神的他好幾次都與不顧身上妝扮就直奔鏡流的演員們擦肩而過,走到長長的石階結束之時,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,他走向祭台背後的岩岸,海潮波濤洶湧地拍打著。

伸向海洋的岩石,是平日放置傳說中莫沙天人石像的地方,劇中出現的那尊石像,早已被放回原處,默默地站在大海之前,雙手傾捧盛裝過不死之甘露的古老聖瓶,逼真的形象,幾乎讓人忘記只是一座靜默的石像,要非是長年風化留下了痕跡,不然以石像微妙的動作,真會讓人以為只是被時間暫時凍結了。如果傳說是真的,平靜的容顏下,當時又在想著什麼呢?也許什麼都沒想吧。

遠望面朝大海的石像,桑博加內心湧現一種想要問候問候老友的情緒,他不禁啞然失笑,自己實在太入戲了,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戲、哪些是現實,他想起在劇中幻象曾經陪他出生入死、卻又背叛他和友人的莫沙,他的形象是如此令人難忘,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,自己真的有過這麼一位費解的摯友。

「莫沙呀莫沙~ 你究竟在想什麼呢?」桑博加在石像旁邊坐下來。

他低頭望著漸漸變得透藍的海水,如白晝的星夜已經即將過去了。

宛如連排雪白扇貝湧上的潮浪,映現了他恍然失落的神情,還有那尊始終保持緘默的石像,而在石像的另一旁,則是一個蒼老的面孔,跟他在祭典揭幕坐在船上望著鏡流水面的時候,看到自己變得衰老的容顏是一模一樣的。

「你..是誰?」桑博加驚愕地站起來,向坐在石像另一邊的老人問道。

「我是你另外一個自己。」身穿厚重長袍的老人說。

「另一個我?我是桑博加呀,你到底是誰?」桑博加無法理解。

「不,我們的名字都叫做聖候加。」老人語氣堅定。

「那是天人的名字呀。」桑博加黠黑的雙瞳,滿是不可思議。

「是呀,盜取不死之甘露的犯罪天人之名。」老人又說,海風撫吹下,黎明的天空塗抹泥金,紫紅低雲灑著綿綿細雨,少年與老者,兩個分離多年的自我,終於此地相遇----。


「當年無法忍受愧疚之心折磨的聖候加,心神俱潰,變成了兩個人,一個沈睡在林園裡,永遠年輕如昔;一個走出了林園,跋山涉水,尋找可以拯救老友之法。」

年邁的老者娓娓道來古老過往,渾身擁有一種不合其破舊衣裝的高貴氣息,而桑博加邊聽邊不經意回想到自己模糊的過去,劇團的長老提過是在一座荒廢園林中發現沈眠的他,這是驚人的巧合還是可怕的玩笑,他竟然在神劇中扮演了過去的自己,然後另一個分離的自己來前往觀戲?

若那位老人說的一切是事實,那麼老人當年從林園逃脫時,為什麼天神沒有阻止犯罪的他呢?

老者聽完哈哈大笑說:「虧你還是神聖舞劇的演員呀,而且還是扮演自己的天人角色。」老者的眼神在此時變得鋒亮,好似可以劈散謎樣霧團的真理之劍:

「你忘了嗎?『沒有人可以知道神聖莫測的旨意呀。』」

老人頌念舞劇的台詞後拿起懷裡的陳舊大壺,那大壺散發著和桑博加在劇中幻象所見聖瓶同樣溫潤的光彩,猶如一塊璞玉,老人打開壺蓋,高舉將那股奧妙的物質傾倒在莫沙的石像身上。

壺中輕柔的光之水,自石像頭頂流下,滑過飽滿的圓額,沿著高起的鼻梁線條和下巴,慢慢流至了頸子,黎明的光輝漫照在水痕上,就像一張金色的水網輕覆全身,冰冷的雙頰有了生氣,及肩的黑髮也不再僵硬,開始隨風輕舞,全身的肌膚浮上一層淡淡的古銅色,久經固結的衣裳又翩翩飄起。

彷彿從塵封不動的時間之蛹再度破繭而出的莫沙,漸漸張開了雙眼,從恆久的靜寂中復甦,他每踏出一步,腳下觸碰的岩石就冒出翠綠的嫩芽與花蕊,重回人世的莫沙深邃的雙眸,和傳說中一樣聰慧,只是多了分難以言喻的傷感。

「好久不見吶,聖侯加。」他張開久閉的雙唇,向一旁的桑博加問候。

「你…就是天人莫沙?」桑博加一時無法接受,感到身體無法動彈般而說不出更多的話來。

「是呀,我的老友。」

莫沙說著雅語,他眼角察覺到了手捧舊壺的老者:

「啊,這裡還有另一位聖侯加呀,怎麼如此蒼老?喔,原來是這麼回事呀。」莫沙看著老人灰白的雙眼,似乎明白了所有事。

「當年你為什麼要那麼做?納滿那、阿沙跟裟克蒂都…」老者激動地問。

「你把我救回本來的樣子,就是為了問這件千百年前的事兒?」莫沙淡笑。

「到底是為了什麼?莫沙!」老者又問,眼眶的淚水幾乎要溢了出來。

然而莫沙沈默不答,突然跳下岩石,將赤足踏入染成一片金黃的海水,桑博加想起當莫沙將不死之甘露倒往自己身上後,他在夢幻中的神秘河流遊蕩之時,看到了莫沙往水中獨自走去的影像。

「莫沙~回答我!」老者向前想要把莫沙拉住,桑博加卻阻止了老者。

「就讓他去吧。」桑博加雙手緊緊抓著老者的長袍,眼淚不自覺地流下。

「莫沙呀~」老者閉上雙眼,多年來他到底是為什麼而活呢?剎時像是失去氣力一般的老者,半跪在大海圍繞的岩石上,桑博加攙扶著他,遙望走進大海的莫沙。


「唉呀,我們就像坐在船中的人們,搖搖擺擺,漂流在無常之上。」

莫沙輕輕哼唱神劇中的古老歌謠,一步步地往遼闊的海洋走去,他張開雙臂,儼然一尊莊嚴的天人雕像,在朝陽即將升起的光彩下,半身都淹沒在波光燐燐之中,蕩漾的水光好似天女灑落的花瓣,浮浮沈沈,凝聚在莫沙的四周。

他倘佯在遼闊的海面之上,凌大波而流,雙眼凝視遠方尚未成形的地平線,輕輕用手撫起漣漪,海水浸潤了他的黑髮,像烏亮的羽扇一般,在海面散了開來。

「莫沙天人~」

漂流的莫沙彷彿又看見了過去天界的友伴們,他們是阿沙和納滿那天人,站在遙遠的彼岸,還有美麗的裟克蒂天女,正為他高唱絕世的歌謠,比著祝福的手勢,並跟隨宇宙旋律的脈動,跳起創世以來的生命之舞。

充滿力量的婆裟舞步,彷彿可以撼動整個南薩,壯麗的天樂在莫沙耳邊響起,天人火炬般的虹彩淡淡而現,曾經體驗的悲愁歡喜,也都匯集在這記憶的起始大海,而岩岸那端蒼老的聖候加與青春如昔的聖候加,他們不斷喊著自己的名字…。

「莫沙~!」

老人大喊,豆大的淚珠落在他歷經風霜的臉頰,扶著老者的桑博加望著大海,眼中滿是不捨,他聽到了海中的莫沙所哼的歌曲:

「直到那最後一刻。」

「直到我們匯流在汪洋虛海之中。」

桑博加跟著漸行漸遠的莫沙低唱劇中的歌謠,而在幻夢般大海浮沈的莫沙,看著包裹自身的金色生命之流,宛如卡爾欽降臨的光芒閃耀,然後朝向新生的地平線而去---。

–全文完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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